【王律师按】“饿死”!多么刺眼的一词!身为人母的乐燕,你何时才能清醒,面对这两具幼小的尸体,你没有资格哭泣!制度啊制度,谁说有老子有娘的孩子不能进孤儿院?社会主义社会,竟然会让俩孩子活活饿死,无法接受!李家小姐妹,一路走好!
三个多月中,李氏小姐妹曾迸发出柔弱但足够坚忍的求生本能。邻居、民警、社区和亲戚也都曾作出他们自认为称职的努力。
拯救李氏姐妹的机会被一次次地错过。警察将曾侥幸逃脱的姐姐交还给吸毒母亲;一位担心“惹麻烦”的邻居最终退还了李家的钥匙;社区以不符合政策拒绝将其送往孤儿院。
这起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付出了足够的关心和努力的事件,最终以两个幼童的死亡结局。
锁匠把泉水新村24幢二单元503的门打开后,一股异味扑面而来。在没有窗户的卧室里,南京江宁区麒麟派出所民警王平元看到了李氏姐妹已经风干的、幼小的尸体。
在2013年6月21日上午9点王平元带着锁匠赶到503室门口前,他已经有了不祥预感。
503住着的是一户特殊的人家。28岁的男主人李文斌2013年2月因涉毒被判刑半年。22岁的女主人乐燕也有吸毒史,曾于一年前被警方查获,但因处在哺乳期被免于刑罚。
困扰王平元的,是李家的两个女儿:3岁的李梦雪和1岁的李梦红。她们的母亲,也是惟一的法定监护人乐燕,曾不止一次地将孩子丢在家中外出不归,有时长达四五天。
从2013年3月份起,社区决定加强对李家的救助。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由王平元联系乐燕,通常是一个礼拜一次。他每次只给这名不称职的母亲一百元到四百元不等的救助金,用以照顾孩子。这是王平元一份颇费神的工作,他当时的想法是:“熬到8月份”就没事了。
8月李文斌将刑满出狱。邻居们说,在坐牢之前,两个小孩主要由这位父亲照顾。
王平元终归未能熬到头。从6月8日最后一次给出200元后,他再未能见到乐燕。而6月8日这天,他也未见到两个孩子。6月17日,王发现乐的两个手机都关机。两天之后,消失许久的乐燕主动与王平元联系要钱。王问小孩怎么样,对方说“好好的”。王平元怀疑,“你明天和小孩在家,我送钱过来。”
次日,王平元到了泉水小区,却没见到乐燕,电话仍打不通,他知道出事了。
2013年3月侥幸逃脱的孩子
姐姐李梦雪曾侥幸逃出来,但办事民警把她们还给了吸毒的母亲。
最先到达现场的人们看到,一岁的李梦虹躺在床上,3岁的李梦雪则在卧室门口。她似乎想用尽力气打开门,但没有成功门缝里被母亲塞上了尿布。即便是成年人,也要费很大劲才能推开。
警方随即立案调查。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抓到了乐燕。据说她当时正在一个网吧里。
泉水新村位于南京市江宁区,是一个地处郊区的拆迁安置点。6年前,当地的泉水行政村和定林行政村合并为“泉水新村”,由村变成了社区,“大队”也变成“居委会”。由于原来的村庄拆分合并,加上大量的外来租房人员,居民相互之间不再如原乡邻那样熟识。
小区门卫说,3年前,当时尚不满20岁的乐燕“大着肚子”住进泉水新村,开始与李文斌同居。一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女孩。
因拆迁补偿,不少原住民都发家致富。作为定林村原村民,李文斌在泉水新村曾拿到两套房子。一套90平方米,一套60平方米。不过,60的那套早被他卖掉。17万元的卖房款,据说半年就花完了。
原定林村村小组长鲍友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李文斌一直没有正当工作。“大队”曾经介绍他当“协警”,但他没去。
李文斌被判刑之后,因为有两个年幼的女儿,社区居委会将李家作为重点帮扶对象照顾。尤其是在3月份后,更是加大了“救助力度”。这源于一起意外事件:3岁的李梦雪被困在家中四五天后,自己打开房门跑了出来。小区居民们相信,如果不是那次侥幸逃出,李氏小姐妹早就死了。
二单元404室的施春香每天晚上都要外出散步。今年春节过后,她渐渐发现了503室的异常:这户人家一连四五天都没开过灯,但却有小孩哭声。
此前,施春香和小区很多居民都看到,那个大一点的娃娃经常爬到窗户上玩。如果楼下有人,她会向下面招手,喊“爷爷、奶奶”。有时她的一条腿挂在窗户外,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那时施春香便担心,小孩别掉下来摔死。
事发前一两天,施春香听到五楼传来持续的拍门声。从下午一两点持续到晚上十一二点。
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连隔一层楼的3楼住户也听到。他们一度误以为是四楼在装修。
“(小孩)一边拍一边喊‘妈妈,妈妈’,拍得我心都揪起来了哟。”施春香说。
正在帮儿子带小孩的施春香知道,那是小孩饥饿时发出的声音。她上了楼,对着503室门背后的女孩说:“娃娃,你把门打开,我送点东西给你吃。”但是小孩在里面弄了半天,门也没能打开。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睡好的施春香听女儿说,妈,五楼的娃娃早晨出来了。
这一天凌晨五点钟,不知道经过多长时间的努力,李梦雪打开房门出来了。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她光着脚、满身大便、赤裸着上身,跑到小区大院里。“头上都长蛆了。”一位邻居说。
有人看她可怜,给她买来馄饨和肉包子。她吃饭之后,又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后来躺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终于有居民打了110,王平元很快赶到。施春香将其带到了503,“赶紧赶紧,里面还有一个小的呢!”
门被李梦雪出门时带上了。王平元叫锁匠来打开门,施春香进去,发现小孩趴在床上不动,以为已经死了。但喊了一声后,小孩回过头来。
两个小孩随即被带到附近的卫生院。经检查并无大碍。不过妹妹李梦红明显营养不良,虽然一岁了,但她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般大。姐姐李梦雪下身有多处溃烂,医生判断,那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的结果。
一位骆姓护士给两个小孩洗了澡,边洗边流眼泪。她发现除了身上,两个孩子的嘴里也有大便她们显然饿坏了,将大便当成仅有的食物。
王平元设法找到了乐燕。她来到医院,抱起孩子哭。这让王平元相信,她还是喜欢孩子的。只是不那么“稳定”。
乐燕的“不稳定”很快表现出来,医生建议让下体溃烂的李梦雪住院治疗,但乐燕拒绝了,当天下午即将两个孩子领回了家。
送饭一星期背不起的包袱
邻居曾拿到乐燕家的钥匙并为孩子送饭。但坚持了一周后,觉得这麻烦惹不起退还了钥匙。
“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3月份的事情发生后,施春香问乐燕。“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孩子?”对方说。
施春香后来渐渐发现,乐燕确实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她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到施春香处借了两个鸡蛋,学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鸡蛋拿回来,让施帮忙做熟。
一位缪姓锁匠对503的那位女主人印象深刻,2012年,她曾三四次因丢了钥匙而让他上门开锁。他看到家里可怜,只收过一次钱。
3岁小孩的“自救”事件震动了社区。人们开始关注这个“不正常”的家庭。事实上,如果只有开头,这原本可以成为一部温暖的“爱心”喜剧。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泉水社区居委会。事发当天,居委会就以每人一百元的价格,雇了四个勇敢的老太太到503打扫卫生。尽管她们事先做好了准备,但进门后还是有人忍不住呕吐。当时去过503的一位小区居民说,屋里面全是小孩的屎尿,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居委会很快决定对李家进行救济。用王平元的话说,对于李文斌一家生活上的困难,警方和社会全力支持。“钱不成问题”。
救济款每月为800元左右。因为担心乐燕乱花钱,王平元负责发放并监督。王平元通常每个礼拜给乐燕一次钱。他的考虑是:不能一次给太多钱,防止乱花;时间长了也不行,一周一次可以保证让其不脱离自己的视线。他以为,通过控制钱就可以控制乐燕,就可以督促乐燕照顾孩子。
账单显示,从3月4日发放第一笔救助款到6月8日后乐燕失踪,泉水社区居委会总共给乐燕发放12笔救助款,合计2300余元。居委会还出资为李家买了洗衣机,更换水龙头。据说,在此之前乐燕从来不洗衣服。
邻居们也自发行动起来。经历过3月份的历险之后,施春香嘱咐乐燕:下次出去玩时把门开着,这样娃娃饿了我们可过来给他吃一点。
“她说阿姨啊,我怕大女儿再跑出来,我给你一把钥匙吧。”
施春香手里有了一把503的钥匙。此后一周,邻居们以施春香为中转站,相继将食物送到小姐妹跟前。
然而好景不长。施春香接钥匙时曾正告乐燕:自己也有两个娃娃要带,偶尔帮她带小孩可以,但时间长了就顾不了。乐燕连声说行。
施春香拿到钥匙后的第二天下午,乐燕出去,跟施打招呼说天黑回来。当晚施春香吃过饭,装了一碗饭菜上楼去喂两个娃娃。“我门一开,发现她在家。这一次她说话算数。”
然而,“第二次出去就不回家了”。“两三天都没回来”。
施春香的担心加剧。在此之前,就有邻居告诫她:这件事没办法管。普通老百姓惹不起麻烦。
一周之后,乐燕又来敲门,施春香把钥匙还了回去。“钥匙还她后,我感觉卸下了一个包袱。”施春香说。
她显然没意识到,一同交出去的,还有两个娃娃活命的希望。
2013年4月“孤儿院不收”
社区拒绝了让孩子进孤儿院的请求,认为不符合政策。
在交出钥匙之后,一直到惨剧发生,施春香和小区很多人一样,一两个月里再未见过乐燕。她不放心。有次她问503的楼上对门人家:她(指乐燕)是不是走了?是不是把娃娃带出来了?对方说可能吧。
在此之后,也再未有邻居看到过窗台上的孩子,施春香也再未听到孩子敲门的声音。“当时我们小区都以为她真的把孩子带出去了。”
事实是,乐燕把孩子关进了那间没有窗户的卧室,并用尿布把门挤住。李梦雪再也出不来,外界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这就是乐燕从上次事件中吸取的“教训”。
最先引起警觉的是李文斌的奶奶丁春秀。这位78岁的老人孤身住在离泉水新村不到一公里的一个村子里。自从听人说起重孙女从楼上跑下来的事情,她便一直不放心。
有一天,泉水新村一个她不认得的人过来告诉她:老太,大的看不见了,小的也看不见了。
“大的”指乐燕,“小的”是两个重孙女。
此前,丁春秀已经与孙子、孙妻断绝来往多日。后者一直怪她“小气”,不肯给晚辈钱。重孙女出生时,丁春秀给了300块钱。乐燕嫌少,说自己妈妈给了五千。
但丁春秀放心不下两个重孙女。她本能地预感到,孙子入狱之后,孙媳妇一天到晚不在家,两个重孙女可能饿死。
丁春秀于是到派出所报案,她先后去了几次。第一次不错,派出所民警赶到泉水新村,敲了半天门没敲开。以为有事发生,便叫来锁匠撬锁,结果孙媳妇一下把门打开,嫌敲门吵她睡不着觉。
丁春秀当时在楼下,她本想乘机看重孙女一眼,但怕被孙媳妇发现,便没上去。她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是被孙子和孙媳妇轰走的。
有了这次教训,丁春秀再去报案时,派出所便不再积极。
在报案时,丁春秀还跟警方提出,把重孙女送到孤儿院,对方让她去找社区居委会。丁春秀后来才知道,原来“大队”变成了“社区”。她于是找到社区书记,恳请对方“做做好事,把两个‘小把戏’送进孤儿院。给她们一条活命”。对方回答:她们有老子有娘,孤儿院不收。
丁春秀辩解道:娃娃是有老子有娘,但老子关在牢里,娘从来不管孩子。还不和没老子没娘一样?
没有人听她的话。
丁春秀有7个儿女,均经历过“三年困难”。按她的说法,7个儿女都是吃“猪食”长大,但没有一个饿死。
7个儿女中,李文斌的父亲李大发是长子。2003年,李大发在一个采石场出了事故,瘫痪在床,苦撑6年后死去。一年之后,李文斌的母亲也因病去世。
李文斌很快成为村民眼中“不务正业”的典型。他小学未能毕业,9岁即学会抽烟。李本人还曾出过一次车祸,并从此不能干重活。
在沾染上毒品之后,他更加成为整个家族的累赘。叔叔和五个姑姑均不再与之来往。
2013年5月最后的呼救
太外婆王广红最后听见孩子在门里喊饿。
乐燕同样出生于一个残破的家庭。她曾告诉施春香,她自小由奶奶一手带大,奶奶临过世时才告诉她妈妈还活着她妈妈18岁生下她后,便与父亲离婚改嫁了。
乐燕母女两人去年相认。王平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4月份,考虑到乐燕难以抚养小孩,他曾找到乐燕的母亲。王平元提出,由居委会出点钱,让她帮乐燕带两个小孩,或者上门来,或者带回家。对方说回去商量商量,但之后就没了下文。
一位知情的亲戚说,阻碍在于乐燕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家庭。她不想让女儿和外孙女影响到她的生活。乐燕甚至不知道她家的住址。
不过岳母帮李文斌找了一份保安工作,这也是他第一份正常工作。但上了两天班,便因“容留吸毒”被抓。
悲剧发生后,有人感慨,假如当时乐燕和李文斌一起被抓,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死掉。他们认为,这位母亲是横在女儿生命面前的最大障碍。王平元并不认可这种假设。在他看来,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有没有尽到责任。
王平元认为自己已经尽到责任。作为片区民警,他不可能亲自照顾孩子。一个礼拜去看一次,工作量已经比较大。面对孩子死亡的现实,王平元很是沮丧:“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亲戚当中,惟一没有抛弃李文斌一家的,是他的外婆王广红。李文斌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和王广红感情颇深。李氏小姐妹出生之后,也主要是由她帮忙带大。
因为担心两个重外孙女的生活,王广红曾多次去泉水新村送饭。小区里很多人都对这个年迈的太婆印象深刻。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大门紧锁,空跑一趟。娃娃有时也被送到王广红家,乐燕说来接但经常迟迟不来。王广兰不会用电话,娃娃吵着回家时,她便将她们背到泉水新村,但到了后却往往发现锁着门,只得再背回来。
3月份后,王广红再次送饭时发现,门开始反锁,重外孙女关在里面再开不了门。她有时责问乐燕干嘛反锁门,后者的解释是担心她会跑出来。“她怕丢她的人。”王广红说。
王广红始终没敢要一把外孙家里的钥匙。她担心惹来麻烦,“她会讲家里少了东西”,会赖她。
和李文斌在一起后,乐燕经常来到王广红家吃饭,有时也带娃娃来,王广红每次来都责骂她,但王广红发现根本没有用。
王广红最后一次见乐燕是在事发前四五天后。她来借钱,说钥匙丢了,要找锁匠换锁。她问:“娃娃怎样了?”乐燕回答“养得好好的”。王广红不信,“你带来给我看看”。“一带就得带俩,不方便。”乐燕说。“你坐出租车来,我出车钱。”乐燕答应了,临走时带走了吃剩下的鸡蛋糕,说回家给娃娃吃,自此再未露面。
王广红再次听到重外孙女的消息,便是6月21日的噩耗。
王广红说,乐燕曾两次跟她提出,要把大娃娃交给王广红带,但她没敢答应。王广红本人也是当地有名的困难户,她的老伴偏瘫多年,身边还有一个痴呆女儿,都由82岁的她一手照顾。
王广红自己的生活费用则主要由当教师的儿子负担。他更不赞成母亲带娃娃。并多次告诫母亲,不要再和外孙家有太多来往,“她不正常,你不能跟着不正常”。对此王广红也明白,但她实在舍不得两个孩子。
王广红说,她前后接济过外孙一家三万多元钱。这些钱几乎都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5月17日,农历四月初八,按江南传统要吃“乌饭”。这一天中午,王广红带着做好的“乌饭”来到泉水新村。这也是她在事发之前最后一次来看重外孙女。
她没能敲开门。但里面传来李梦雪的声音:“太太,门反锁了,我开不开,你找妈妈要钥匙。我饿死了。”门外太婆的眼泪淌下来。无奈回去后,当晚乐燕竟自动找上门,还带了一碗饭回去,说是给孩子吃。
王广红相信了,直至一个多月后接到两个孩子的死讯才追悔莫及那其实是李梦雪留给外界的最后的生命讯息。